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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3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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肅柔因家下的變故,這兩日也有些心神不寧,待略略平靜了,才想起先前官家吩咐過,要拿燒破的砂鍋底磨隔火片。

燒破的委實是沒有,只好現砸了一個,讓婆子好生磨薄磨圓。等隔火片交到她手上的時候,陶片質地摸上去粗糲得很,大小像個銅錢。她仔細拿著端詳了片刻,按道理來說應當會很好用,那香丸香粉就像食材,砂鍋才能烹出精美味道,到底誰也沒見過用雲母和玉做鍋的。

將陶片收起來,帶到了園放好,心裏盤算著什麽時候讓赫連頌送給官家,還有那柄傘也一並帶去,官家就沒有再來的借口了。

今日課業結束得早,她得閑去看一看那片玉簪花,也去新支起的秋千上坐一坐。拿腿一蹬,秋千搖擺起來,身上的衣裳在晚風中飄拂,仿佛人蕩得夠快,那些憂愁的瑣事就跟不上腦子,能遠遠把不舒心都甩開似的。

兩手抓著麻繩,她閉上了眼睛,聽見樹頂蟬聲陣陣,風在耳邊呼嘯,恍惚想起當初在禁中時候,後苑的西北角也有這樣一架秋千,她們這些小宮人只能在無人走過的時候,才可做上去搖一搖。

忽然背後有一雙手推來,順勢的力量恰到好處,她以為是雀藍,笑著說:“再用力些,再高一些!”

於是那力量愈發加大了,但仍舊有保留,大概是怕過於激烈會有危險吧。

肅柔難得這樣高興,蕩到最高處的時候瞇覷著眼,望向院墻外的天地廣闊。可是乍然見雀藍端著托盤,和一個女使有說有笑從前面廊廡上走過,她頓時一驚,回頭看,才發現那個身著禪衣的人含笑站在後面,嚇得她剎住了腿,慌忙從秋千上跳下來行禮,結結巴巴道:“官……官家怎麽來了?”

官家很好性兒,臉上神色也不像在禁中時候那樣繃得緊緊的,舒展著雙眉道:“今日沒什麽政務,想起來上回落了把傘在你這裏,今日來取。”

肅柔哦了聲,“那把傘我已經妥善收起來了,這就給官家拿來。”邊說邊朝院門上看了眼,嘀咕著,“怎麽沒人通傳,害得我這樣唐突官家……”

官家負著手,坦然說:“是我不讓她們通稟的,何必擾了小娘子的好興致。”

可是剛才那兩推,實在讓她渾身不對勁,心裏也有些怨怪官家孟浪,只是人家這樣身份的人,自己不敢出口抱怨,只好諾諾應了,比手把人引進廳堂。

回身福了福,她說:“請官家少待。”自己進去將傘取了出來,珍而重之托在手裏往前敬獻。

官家伸手接過來,其實取傘只是再來一次的借口罷了,今日來看她,又發現了她端莊之外靈動的一面,有的人就是這樣,越相處,越讓人欲罷不能。

肅柔想起來,覆去書案的抽屜裏把那塊陶制的隔火片取來,承托著雙手道:“原本想著哪一日介然覲見官家,讓他給官家帶去的,不想官家今日來了,正好敬獻給官家。”

有那雙纖纖玉手承托,倒把這陶片也映襯得愈發珍貴了。官家從她掌心捏起來,就著天光看一看,厚薄很均勻,中心微微向下凹陷,像口小鍋子一般。他問:“你試過麽?”

肅柔說沒有,“今日才做成的,我還沒來得及試。”

結果外面廊子上的人接了口,“官家可要試試?我近來想學焚香,正好讓二娘子教我,也好請官家指正。”說話間人到了門前,笑吟吟向官家作揖,“臣與官家請安。”

官家臉上的笑意加深了,“這麽巧,介然也來了。”

三個人見了面,有種淡淡的尷尬縈繞,雖然他們君臣顯得很隨便,很熟絡,但在看不見的地方,似乎總有暗潮湧動。

肅柔忙吩咐雀藍備茶,一面請他們坐。

赫連頌溫情地望了她一眼,“二娘子預備焚香的器具吧!掛畫插花,焚香點茶,其他三樣我都會,只有這焚香,總是沒有時間上手。”

肅柔道好,轉身從櫃中取出了成套的工具放置在桌上,官家看了一眼,狀似無意道:“怎麽不用上次的狻猊香爐?”

肅柔不由瞥了瞥赫連頌,那人大度地一笑,“我也覺得禦賜的香爐更相宜。”

肅柔只好重新將那個香爐搬出來,官家偏頭唏噓:“據說香氣三日不散,原來不是真的。”

這話雖隨意,聽上去像句笑談,但其中深意和平靜表面下的急潮,卻讓人感到驚心。三日香氣散沒散盡都是次要的,要緊是讓赫連頌知道,三日前他曾來過,還曾與肅柔一起焚香。他先前不是托付他,讓他來催逼肅柔一番嗎,如今自己盡職盡責,作為好友,總算仁至義盡了吧!

赫連頌呢,不過淡淡一笑,在官家面前不需要表現得太過聰明,仍舊感激於他的紆尊降貴親自出馬就好。

肅柔教導學生向來盡心,取了一雙銅箸給他,教他如何輕重得宜地疏灰。香道最重要是心靜,要寵辱不驚,旁若無人,若是心中有雜念,那麽燃出來的香便少了純粹。

她彎腰在旁邊指點:“疏灰是練心,考驗定力,不可急躁,要緩和著來……”也不知是不是武將慣用刀劍的緣故,還是他有意為之,那香灰總打不散,一塊塊凝結成團。肅柔是個聰明人,自然要在官家面前表現與他的親近,便捉住了他的手,緩緩帶領他拌勻了香灰。

站在一旁的官家看著,臉上雖帶著笑意,眼睛卻慢慢涼了下來。

第二步是埋炭,這一步並不太難,赫連頌倒是可以自己完成。到了第三步壓香灰的時候,他便借機表現起來,擡眼看看她,狡黠道:“這壓灰據說最難,我控制不得力道,你可要幫幫我。”

肅柔瞥了他一眼,“不是都說你能百步穿楊嗎,壓灰有什麽難的,竟難倒你了?”嘴上說著,取了灰押遞給他,照例細心叮囑,“左手執爐,右手執灰押,慢慢轉動香爐,邊壓邊轉動……不可壓得過實過緊,否則炭火無法燃燒。”仍舊扶著他的手來教授,吐氣如蘭地在他耳邊指引,“將這灰堆壓成一個錐形,便於在頂端開孔。”

夕陽斜照,落在庭院,一片恢宏,這樣的景致下,若是沒有第三個人,倒是一派和諧的氣象。

官家的唇角不再仰起,只是好整以暇看著他們刻意在他面前展現琴瑟和鳴,這一刻有些恍惚,不知道自己現在算是成功呢,還是不成功。

到了開火窗這一步,一支香箸上下落了兩只手,肅柔輕聲道:“火窗的大小,關乎香炭升溫快慢,大則過快,小則過慢。過慢香氣不易蒸發,過快炭溫太高,香氣則會產生焦尾,本味就不純正了。”

最後放上那塊砂鍋底磨成的隔火片,再放上沈檀香,恭敬地將香爐呈給官家,請官家品香。

官家重新浮起笑臉接過來,不知怎麽,今日這香聞著有些刺鼻,也不敢細嗅,就傳了回去。

他們倒是很樂在其中的模樣,可見他的到訪,又給了赫連頌一個親近佳人的機會。

差不多了,再也看不下去了,官家站起身道:“天色晚了,再不回去宮門就要關了。”說罷看了赫連頌一眼,“介然,你送我到門上吧。”

赫連頌道是,上前引路,官家順手拿起那把傘,走了一程回頭看,肅柔呵腰站在臺階前恭送,他笑了笑,對赫連頌道:“我看張娘子對你的態度好了許多,看來你就要功德圓滿了。”

赫連頌在好友面前,依舊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,壓聲道:“這次多謝官家相助,原本她是打算退親了,虧得官家出馬力挽狂瀾,才有我的今日。”

官家揚了揚眉,“她現在,果真心甘情願答應嫁給你了嗎?”

赫連頌訕訕道:“這不是退而求其次才答應的嗎,不瞞官家說,我真擔心她退了親去做女冠,好好的姑娘,要是因我的算計弄成那樣,那我將來拿什麽面目去見張侍中呢。”

官家慢悠悠點了點頭,“所幸她沒有,否則我也成了你的同謀。”

赫連頌輕舒了口氣,伴著官家走到馬車前,很有些推心置腹地說:“良緣得來不易,我今後一定會對她好的。”

官家回頭望了他一眼,“其實這樣的好姑娘,你不應該騙她。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,若是被她知道了內情,她會原諒你嗎?”

赫連頌心下微微一頓,覆又扮出個笑臉來,“只要官家不透露,她就不會知道。”

官家沒有再說話,搭著內侍的肩頭登上了馬車。臨行前知會了他一聲,“近期積石軍要向河州調遣兵力,明日你與內閣一齊商討出個計劃來。婚姻大事要緊,朝廷大事也要緊,可不能顧此失彼,忘了肩上重任。”

赫連頌應了聲是,退後一步,目送馬車緩緩穿過竹林。

車上的人將剛才得來的陶制隔火片掂在指尖,那微微下凹的底部像個漩渦吸附著他的指腹,想起剛才他們故作恩愛的樣子,他就覺得可笑。

赫連頌說得沒錯,張肅柔確實是退而求其次了,如果讓她知道自己落進了圈套裏,恐怕也沒有閑心追究官家到底喜不喜歡她,只會一門心思對赫連頌深惡痛絕吧!

那廂赫連頌返回園內,心哪能不知道官家的心思愈發活絡了。上次他上艮岳拜會他,不過想讓他適當地催逼一回,可沒讓他隔三差五來了園。一個男人這樣惦念不舍地頻頻出現,若說是演戲,那也太真太盡心了。

只是這些隱秘的事,不便讓肅柔知道,進去仍是原來的樣子,先去看那香爐,嘀咕著:“哪有人討好姑娘送這個的,官家真是不走尋常路。”隨手撂在一旁,他又回味起了剛才那番動人的親近,歡喜地含著笑,在地心轉了兩圈,心道有些事裝是裝不出來的,他的未婚妻應當對他有些感覺了,能夠靠得這樣近,操著那麽暧昧的語調……現在已然如此,婚後是何等甜蜜,簡直讓人不敢想象。

肅柔看他自得其樂,就知道他腦內八成又演繹了一出大戲。也不去管他,垂手收拾工具,一面道:“剛才是權宜之計,唐突了王爺,你別往心裏去。”

他卻說:“怎麽能不往心裏去,不光往心裏去,我還要銘記一輩子……這是二娘子第一次這麽親近我,這麽溫情地與我說話,官家看了,已經氣得快冒煙了。”

這話如今不能說是半真半假了,是實實在在地,他感覺到了官家心境的改變。

剛才他雖忙於制香,餘光卻一直在關註著官家,連他的一皺眉、一捺唇都看得清清楚楚。同她說這番話,心裏雖得意,但也有隱憂,笑談過後便剩下正經的表述,走到她面前輕聲確認,“小娘子不喜歡官家,只喜歡我,對麽?你不會因為官家常來,對他漸生情愫吧?”

又是這麽不要臉,肅柔白了他一眼,“王爺放心吧,我下定了決心就不會改變,更不會和官家生情愫。”

“這就是了。”他撫著下巴一笑,“果然還是更喜歡我。”

肅柔紅了臉,“我可沒說更喜歡你。”

“啊!”他怪叫,“不喜歡我,那為什麽要嫁給我?”說完生怕她直言是受形勢所迫,忙又接了口,厚著臉皮道,“反正和官家比起來,你更喜歡我就對了。即便現在不是深深喜歡,淺淺喜歡也是我的福氣,我已經很知足了。”

肅柔轉過了身,再面對他,也不知自己會說出什麽話來。探手將香爐放在案頭上,燃好的沈檀香不能浪費,就讓它燃上一夜,熏熏屋子吧!

他噠噠跟在她身後,真切地說:“官家今日又來了,我很擔心,你不覺得他愈發對你有意了嗎?”

肅柔想起先前秋千上那一推,心頭自然也惴惴,回身道:“官家要來,我不能將人拒之門外,每次盡心款待就是了。王爺沒什麽可不放心的,我幾回與他相處,看得出官家還算克制,至少不像其他帝王那樣一意孤行。我料想,官家與王爺畢竟有幼時的情義,總不好這個時候再來作梗。”

可他聽了不過一哂,“幼時的情義只占了很小一部分,最要緊是他還需拉攏隴右,若是君奪臣妻的謠言傳到隴右,你想我爹爹得知後會是怎樣一番心境?”說起爹爹,他又有一個好消息告訴她,笑道,“我讓人八百裏加急給隴右送了一封家書,向爹娘回稟我們的親事,我爹娘得知後很高興,回書叮囑我好生愛護你。”

婚姻能得長輩承認和祝福,自然是再好不過的,肅柔抿唇笑了笑,沒有說什麽,把一切都收拾好後,啟唇道一聲:“回去了。”

他照舊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,太陽已經落山,他負著手感慨:“若是能回我們自己的家,那該多好!”

肅柔扭頭望他,“祖母不是說過麽,你可以留在我們府裏用飯。”

他說還是有些不便,“你們府上姐妹多,姐夫要與小姨子們保持距離,否則會生閑話的。”

肅柔不禁嗤笑,這人真是奇怪得很,還沒個首尾呢,就這麽自重自愛起來。這世上向來只有女人忙於避嫌,從來沒見過男人也這樣的,看他現在的表現,自己將來好像確實不用擔心,怕他某一日會莫名其妙帶個女人回來,因為他的貞潔不允許。

“祖母的園子裏,只有一個表妹常來常往,你要是登門,可以請她在自己院裏用飯。”

赫連頌道:“吃飯是次要的,我只是想與小娘子關起門來過自己的日子,看來你還是不明白我的心啊!”

反正他從來不避諱對她的向往,肅柔也沒理他,閑談著到了車前,自從有了上回雨天同乘的經歷,他基本已經放棄單獨騎馬了。來去備一輛馬車,讓她的女使婆子坐到後面去,自己可以舍臉和她擠在一起。

傍晚沒什麽風,門窗都開著也還是悶熱,他展開折扇給她扇風,一面又問起:“府上五娘子的親事怎麽樣了?金侍郎家公子傷得重嗎?”

提起這個肅柔就無奈,“金公子的腿是請太醫院宋提領治的,大哥和宋提領打聽到了,說金公子的腿確實不成了,將來養好恐怕也是個瘸子。家裏為五娘的前程考慮,自然希望金家有個說法,可金侍郎家似乎有意隱瞞,一味告訴我大哥,沒什麽大礙,養一養就會痊愈的,鬧得祖母和伯父伯母很焦心。”

赫連頌哦了聲,“這是想含糊到婚期臨近,打算綁著腿成親吧!”

肅柔點了點頭,“就怕是這樣,總要好了才知道瘸不瘸,倘或有心拖到婚後才下地,到時候就算果真瘸了,也得認命。”

所以這世上的人,哪個不會趨吉避兇呢,只是拖累姑娘一生,實在有點不厚道。

赫連頌沈吟了下道:“那日我回去問過帳下虞侯,金臥虎在捧日軍任翊麾校尉,如果這件事不能妥善解決,到時候我來想辦法。”

肅柔意外地擡起眼,“你有什麽辦法?”

赫連頌淡漠道:“金家通人情,有通人情的做法。不通人情,自然有不通人情的應對。”

確實,換了正直的人家,登門來說明真實情況,婚事是繼續還是選擇退親請張家決定,這樣反倒誠實可敬。可金家一味地隱瞞,就有故意坑騙的嫌疑,肅柔道:“祖母的意思是再等上一陣子,若金家還是不肯告知實情,屆時再麻煩王爺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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